有些人一辈子似乎每一步都没有走错,只是输给了宏大的命运。
南加大是全美学费数一数二昂贵的私立大学,据说就读的学生家里非富即贵,出手向校方捐赠的款项每一笔都异常慷慨。我好几次看到亮色的兰博基尼或者法拉利跑车停在商学院教学楼正门口,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据传有一名商学院的印度同学,邀请教授乘坐他家的私人飞机去位于太平洋中央的某个岛屿度假。
仅仅是学校新落成的学生公寓区(University Village)就耗资近七亿美金。因此很难想象《哈利波特》电影一般恢宏的建筑周围,就是全美犯罪率最高的社区之一,亦是全美著名的流浪汉聚集地。
天使之城 洛杉矶
大学不断购买着周围的土地扩建,房地产商则不断买下周围原本属于墨西哥裔的便宜的住宅楼,驱逐原住客之后,将住宅楼建成有喷泉,游泳池,桑拿房,放映室的豪华住宅,以贵上三倍甚至五倍的价格租给蜂拥而至的上万名国际学生。被驱逐的住客有些便从此无家可归,他们露宿街头,或者窜进还未完全拆除的房子里避寒。我有同学搬进由旧房装修一新,带中央空调,洗衣机和干衣机的二层别墅之后,发现隔壁还在兴建的楼房里,每到夜晚就有二男一女翻墙而入,他们在里面听音乐,唱歌,空气里不时飘来一阵阵大麻的味道。2016年的一天,晚上十点,上完课之后,我和朋友梅丽莎准备去吃宵夜。因为实在饥肠辘辘,所以抱着侥幸心理,为了省十分钟而去了学长们告诫了很多次不要去的学校附近的加油站。梅丽莎一踏出车门,便有两个黑人大汉将她前后包夹住,然后反复告诉她,南加大的有钱人学生侵占了他们的地盘,让他们无家可归。他们指着她身上穿着印有南加大字样的套头衫,骂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婊子”。梅丽莎将身上所有的现金都给了他们才得以脱身。我一度相信流浪汉们都是游手好闲的酒鬼或者瘾君子,活该沦落到这般地步。我走在路上看到流浪汉的时候都会绕远路走下一个街口。毕业之后,我立刻搬离了南洛杉矶地区,住到了白人为主的西好莱坞。我和其他三个人共同租住在一座兴建于五十年代,有草坪和玫瑰花丛的别墅里,虽然与多人合租未免会失去一部分隐私,但我更多的是为晚上可以独自出门跑步,不会有人尾随在后讨要零钱而高兴。我感觉自己终于融入了洛杉矶这座天使之城。
住在我楼上的路易斯在电影公司从事摄像工作。他早出晚归,我们除了早晨在餐厅里一起喝杯咖啡之外很少有交集。直到有一天,他破天荒地下午就回家来,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做件“很有意义”的事情。
“我感觉有义务让你看下真实的美国社会,”他这么说道,“太多的年轻人与社会脱节了。”我坐上了他的白色卡罗拉,车后座上有好几个装满食物的锡纸盘。他所在的电影剧组今天去海边拍摄外景,邀请了专门的厨师来为大家做了泰式午餐,但是却有大部分的食物剩了下来。“那些模特儿,无论给她们吃什么她们都吃一口,然后挑剔味道不好,”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这么多食物扔掉,要知道,洛杉矶还有很多人吃不饱呢。”当我发现他的车正向洛杉矶市中心(Downtown Los Angeles)中的Skid Row驶去时,突然明白过来他所说的那群人,正是在这座城里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们。
据中新社报道,美国住房和城市发展部发布的报告显示,美国2017年无家可归者人数为553742人,仅洛杉矶地区就有5.5万人居无定所。Skid Row在英文里面的原意是破败的街区。和中国的许多大城市相反,洛杉矶的富人都住在海边,山上,或者远离城市中心的帕萨迪纳等区域。市中心则是建筑破败,治安混乱的穷人聚集地。Skid Row原本只是一条建筑破败的街道,但逐渐的,成为了包括好几条相邻街道的区域,为了满足这些人的生存需要,街道上也相应地有了当铺,发放小额贷款的私人金融机构,专门售卖廉价劣质酒的酒肆,所有商品都是一美金的超市,成为了一整个经济体系。还未到达,车窗里就传来大小便和大麻的味道。在马路中央举着牌子要钱的人也多了起来。有的人的牌子上写:“从战场回来的老兵,保护了美国,现在问你要一美金。”有的人的牌子上写:“四个孩子的母亲。我们都很饿!”
我还没有来洛杉矶之前就在各种攻略里看到绝对不要去Skid Row的告诫,当路易斯缓缓驶近这片区域的时候,我不断在心里回想我从马伽术教练那里学到的自卫防身的要领。但夕阳西下,映入我眼帘的第一个场景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坐在轮椅上,艰难地走到街道的另外一头,去和一个穿着破旧棉袄的老头打招呼。还有两位年近半百的一男一女,手拉着手过马路,女的牵着一条狗,而男的则拖着三辆连在一起的超市购物推车,推车里放着好几个装得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许多人都认得路易斯,他们看到他的白色卡罗拉之后,不由自主地围了上来,倒是把从未来过此地的我吓了一跳。“他们都没有恶意。”路易斯再三安抚我的情绪。我看到远处有一位戴着许多彩色发卡的女士对着空气说西班牙语,一位黑人在道路中央愤怒地撕着一个亚马逊公司的快递纸盒。“我之前在这附近的食物银行做义工。”路易斯说道,“所以和这里的不少人都认识”。食物银行是专门给居住在附近的市民发放免费食物的非营利机构。作为民间自发的组织,食物银行并不会像接受政府资助那样去核实申请人的收入信息。来食物银行领取食物的人,只需要在登记的时候填写一个记录家庭收入,家庭资产,家庭人数的表格,没有人会去核实,也不会要求他们提供地址证明。许多流浪汉因为没有地址证明而无法获得身份证件,因此既无法获得政府的福利亦无法找到工作,但食物银行对他们格外友好。食物银行会给每个申请人一定数量的各种食物,包括两盒牛奶,一打鸡蛋,一盒意大利面,一包软糖这些,清单上的选项非常人性,面包可以挑选全麦面包或者白面包,咖啡可以挑选含咖啡因或者不含咖啡因的。流浪汉没有办法做饭,拿到鸡蛋和肉类也毫无用处,路易斯总是想方设法替他们和来领取食物的家庭进行小小的交易,比如用一打鸡蛋换取一包薯片和一袋饼干。“我特别讨厌有钱人随意挥霍宝贵的资源。剧组为了满足不同人的口味,常常会准备多余的餐盒,有海鲜的,有素食的,有清真的。而即使是非常好吃的食物也有人挑剔不吃,我每次都打包剩下的食物,然后到这里来分发给大家。”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向人解释每个餐盒里面是什么食物,然后由我替他打包好,把他带来的一次性叉子和纸巾放到塑料袋里。“只有一次,我还没来得及打包的十几个汉堡被负责清理的人扔掉了,我难过了一整天。”在Skid Row做善事的并不只是路易斯一个人,在个人信贷中心对面,有教会组织的流动诊所。不远处有义工在派发文件,流浪汉可以去上免费的课程,学习英语,打字,收银等技能。一名流浪汉告诉我们有流动餐车,每天早上分发免费的早餐,通常是米饭,豆子,沙拉或者蔬菜汤。“我好久没吃过虾了。”他将路易斯给他的海鲜炒面吃得一干二净。
被路易斯的热情感染,感恩节的时候,我和路易斯,还有住在楼上的麻省理工毕业的律师斯坦一起去参加食物银行做感恩节大餐的义工活动。
食物银行的货源来自当地的几家大型超市,和教会、住户的捐赠。曾经连续受过几年捐助的男人如今做到了沃尔玛超市的总经理,亲自开着卡车送来了火鸡,南瓜,苹果派,意大利香肠等过节的食品。感恩节前大约十天,一个周三的晚上,食物银行的十几名义工一起在附近一家墨西哥餐厅的厨房里面用这些捐赠的食物做饭。食材并不是最顶级的,厨房里可以用到的设施也有限,我负责将火鸡的骨头下油锅炸过之后用来煲汤,而斯坦则负责将西芹,番茄等各种蔬菜切成丁之后逐一放进汤里。库存的调味料只有盐,黑胡椒和迷迭香。斯坦跑出去,用自己的钱买来黄油和柠檬,希望能够让味道的层次更丰富。因为烤箱不够,一大半的火鸡是事先已经烤好的,在托盘里放了一整天,火鸡的翅膀硬邦邦的。而苹果派则是超市里卖的冷冻产品,路易斯加热之后,在上面挤了大量的鲜奶油,洒满了糖霜。即使有些菜在上桌的时候已经冷了,沙拉里面的菜叶浸在过咸的汤汁里,来享用感恩节大餐的人脸上依然都挂着大大的笑容。孩子们在吞下好几份苹果派之后失去了慢慢享用食物的耐心,路易斯拿出彩色铅笔和白纸,让他们在上面写字,画画。好些来自Skid Row的流浪汉也来了,据说路易斯特意前去邀请他们。他们中的有些人穿着邋遢的棉袄,带着帽子,脚上穿着两只不一样颜色的毛线袜,有些人则还穿着T恤,短裤,拖鞋。流浪汉们最大的挑战是找地方存放自己的东西,他们中的人都随身带着大包小包的家当,路易斯替他们把袋子放到餐厅的仓库里,还让他们用记号笔在袋子上写上名字,以防拿错。有些流浪汉会和任何能看到的人说话——义工,餐厅服务人员,食物银行的工作人员等。有几位看起来流浪了几十年的老人,说1986年,里根总统大幅削减社会福利政策,他们再也无法负担地起漫长的医疗费用和精神治疗师的费用,因此流落街头。他们年复一年在街头流浪,知道自己的结局大约是有一天得一场大病,无钱医治,然后默默地死去。有几位流浪汉似乎对接受别人的施舍感到羞耻。他们默默无语地低头坐着,一位穿着干净整齐的妇女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她很快吃完了一盘烤火鸡和一盘沙拉,一直不断瞟着放食物的长条桌子。等人群快散去的时候,她安静地站起身,将锡纸盘里还剩下的三个小圆面包装到了口袋里。
我和路易斯还有斯塔回到家里的时候已经累得够呛。食物银行的工作人员送了我们一瓶还未打开的红酒。路易斯从厨房拿来三个红酒杯,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
斯坦和我还未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自己揭晓了答案:“因为我自己也无家可归过,靠食物银行和好心人的救济过了四年。”“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他妈的一个大电视。选择洗衣机,汽车,雷射唱机,电动开罐机。选择健康,低卡里路,低糖。选择固定利率房贷。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运动服和皮箱。选择一套他妈的三件套西装”《猜火车》的电影台词用来形容“美国梦”这个概念再贴切不过。美国梦是作家兼历史学家James Truslow Adams(詹姆斯·特拉斯洛·亚当斯)在1931年想出来的词,它希望任何人只要有才干,只要足够努力,都能过上比父辈更好的生活。而更好的生活,在很大意义上,被你开怎样的车子,住的房子有几间卧室而定义。路易斯的父亲是投资银行职员,他前半生的所有动力都在于买一座更大更豪华的房子。他们在佛罗里达州有冬季去旅行时使用的度假屋,在弗吉尼亚州有豪华的有七个房间的别墅。他们的房子升值之后,2005年,银行主动找上门来,说可以抵押房产贷款给他们一笔钱,路易斯用贷款的来的十五万美金重新装修了别墅,在后院修建了恒温泳池,在地下室里建了酒窖,他甚至修建了一间仓库,用来储藏他的高尔夫球用品,和冬天烧壁炉时需要用的木材。他还和家人一起去加勒比海岛旅游,住在香格里拉酒店里面,天天在海边看着日落喝鸡尾酒。他的别墅在2005年的时候估值是六十七万美元,等到次贷危机爆发之后,跌到只值数十万美元,还不如他们欠银行的贷款值钱。银行要求他们立刻归还贷款,但他们早就将贷款挥霍一空,因为请不起维护工人,恒温泳池里长了一层苔藓。法律无情,房子被银行收回拍卖无可避免,但法官很同情他们,推迟了执行的日期。他们最终得以在别墅里度过圣诞和新年假期,最后一次享受了硕大的液晶电视和户外烧烤架和披萨炉,然后就过上了无家可归的生活。佛罗里达州是受次贷危机影响最严重的州之一,他们卖掉了度假屋和家具家电之后,正好够还上信用卡欠债,以及购买一辆二手的拖车。他的父亲也在银行的裁员潮中下了岗,因此,路易斯,他的妹妹和他的父母四口人就过上了住在拖车里四海为家的生活。最初的几个月,他们靠刷信用卡度日,虽然过得紧巴巴的,但偶尔也能吃一顿汉堡或者墨西哥卷饼“开洋荤”。但很快,他父亲的信用卡就被刷爆了,他们沿街乞讨,或者替人做一些零工,然后还上他母亲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度,以确保紧急时刻至少还有一张信用卡可以用来救急。他的父亲想过重新去找一份和金融有关的工作,他甚至花钱去干洗了自己在投行工作时候的西装,但是他信用已经破产,而且没有地址证明,很难找到正儿八经的工作。仅仅是两年前,路易斯还在他父亲银行楼下的法式餐馆里吃勃艮第蜗牛,油封鸭腿,三文鱼塔塔,但两年之后,他不得不习惯饥饿的滋味,青春期的少年永远尝不到饱的滋味。即使有食物的时候,他也习惯于留下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实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我就去沃尔玛,拿了货架上的东西,在角落里就开始吃,”他苦笑着摇摇头,抿一口红酒,“你们不要笑我。”流浪汉大多有自己固定的食物来源,包括谁常常去哪个垃圾桶找吃的,都有不成文的秩序。他们拉不下脸和流浪汉争抢餐馆的剩菜剩饭,食物银行则拯救了他们。他的父亲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去食物银行接受施舍,这项差事就落到他和母亲身上。他们因为是四口之家,所以拿到了蓝色的领取食物的卡片(卡片的颜色根据家庭人数的不同而变化)。卡片上的第一项是牛奶,食物银行的员工很热情,问他想要什么牌子的牛奶,要罐装还是奶粉,是要全脂的还是脱脂的。牛奶还有几天就要过期了,但是除此之外,一切都和正经大卖场里的货品毫无区别。他还记得第一次去领到的食物:牛奶,速溶咖啡,面包,花生酱,橘子果酱,早餐麦片,细的意大利面,番茄味道的意大利面酱,罐装的桃子和芒果。他的母亲当天晚上就煮了意大利面,没有新鲜番茄,但罐装的酱料吃起来也分外可口。食物银行里面的物品根据捐赠单位的变化而略有不同,他最记忆犹新的,是吃到了一种意大利牌子的巧克力曲奇,一盒曲奇在超市里要卖近十美金,不知道是哪家机构的捐赠。但这是他几年来再次用舌尖体会“奢侈”。
食物银行 志愿者 VGC
他的母亲大学的专业是德语,虽然结婚之后一直做家庭主妇,但这一技之长让她比他爸爸更快找到工作。流浪了一年多,他的母亲在当地一家中学找到了教授德语的教职,工资尚可,但因为之前欠下了各种账单,因此他们仍然在拖车里居住,偶尔会去看电影或者吃冰淇淋,但每到月底,还是花得一美金都不剩。路易斯被纽约大学电影学院导演系录取,但因为付不起学费,最后进了给他提供全额奖学金的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学习电影摄影和写作。直到他和他妹妹都离家去念大学时,他的父母才从拖车里搬出来,他们租了一个非常小的一居室,哪怕后来家境逐渐变好,他的父亲重新找到了体面的银行工作,他们家也不再敢购置任何房产。“我从工作的第一个月开始,就坚持给食物银行捐款,每个月最少一百美金。”路易斯说。他还坚持参加食物银行组织的做饭,聚餐等活动。每个月的第二个周六,他会去给周围穷困家庭的孩子阅读文学书籍,有的时候,孩子的家长,甚至流浪汉也会来听。我拿出书架上的马克吐温的小说,让他替我送给那些渴望学习但买不起书本的孩子。
当我意识到坐在我常去的星巴克最里面角落的亦是一名流浪汉时,我已经不再对流浪汉们抱有成见。我不再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游手好闲,没事就在马路中央对来往车辆大喊大叫,在公共场合随地大小便的人。
坐在角落里面的流浪汉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裤,他的头发和指甲都很干净,他总是不说话,静静地看一本书。隔几天就换一本书,有几页的书脚折进去作为标记。有一天我半夜的时候经过星巴克附近的超市,看到他在公交车站牌下的椅子上睡觉,才意识到他的处境。他没有毯子和靠垫,全部家当只有环抱在胸口的一个黑色垃圾袋,头一点一点的,他突然看起来那么小。对流浪汉来说,找地方存放他们的家当是最大的难题。有些熟悉的流浪汉会照应彼此,而他看起来像是这个行当的新手,连个可以避寒的毯子或者大衣都没有。星巴克离我的健身房很近,我健身之后常常来这里喝杯咖啡,也几乎每次都能见到他。时间长了,我会主动问他需不需要我帮忙买些什么。他总是摇摇头,只有一次,他小声说他想吃一根香蕉。他总是看医学类的书籍,上面有许多我不认识的拉丁文单词,他告诉我他的书都是在市立图书馆借的。公立图书馆是流浪汉的庇护所,有些人去睡觉,而他去那里仔细阅读书籍。他手边总有一个旧的绿色的星巴克纸杯,他趁人少的时候,走去柜台那里,服务生总是很爽快地从咖啡壶里倒给他。按照规定,服务生不能施舍食物给流浪汉,但每天晚上九点,打烊前,服务生都会来问他要不要今天卖剩下的面包和松饼,然后让他过五分钟去看一下门口的垃圾桶。服务生将照例要丢弃的面包和沙拉放进两层纸袋里包装好,让在垃圾桶旁边。他鞠躬致谢之后,背着黑色的垃圾袋,拿起纸袋,穿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你经常给他食物吗?”我有一天,忍不住好奇地问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服务生。“是啊。有些咖啡做好了卖不掉,三十分钟之后就要倒掉。面包和沙拉也要在晚上丢掉。与其扔到垃圾桶,我给他的话,至少还能得到一声‘谢谢’。”她很奇怪地看着我,仿佛这样做是再理所应当不过。过了几个星期,他似乎从哪里捡到了一张折叠躺椅,晚上的时候,他将躺椅打开放在公交车站边上,他整个人都陷进躺椅里,椅子看起来很舒服。天气逐渐冷了,他开始穿上款式正式的外套,大衣,他的外套是黑色,大衣是驼色,边边角角有些陈年的磨损和开线,但是很干净整齐。如果穿在某个年轻人身上,说是当季的新流行也不为过。刮风的那几天星巴克里人满为患,大家都手持一杯热咖啡,他就默默地让出墙角的座位,坐到门口露天的座位上面去。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和身高相仿的男子对坐着聊天,男子不断说着,他不断点头。我刚在他们旁边的座位坐下,就听见一句“爸爸”,这才发现那位男子五官和他有颇多相似之处。男子给他拿来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口袋,帆布口袋也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通过听到的关键字明白了他是因为付不起高额医疗账单,又不愿意拖累家人,所以宣布了破产,并且开始在街上流浪。他原本的公司是个只有几十人的小公司,买的医疗保险包不了什么费用,他有一次意外受伤,手术和用药加起来要十几万美金。破产之后,他再无法接受康复所需要的物理治疗,所以也没有办法继续工作。儿子看起来愁容满面,一副饱受岁月打击的模样,相反,流浪汉男子的脸上,则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我还记得流浪汉的儿子离去的神情:他买了一大杯热咖啡和面包水果放到流浪汉的面前,在流浪汉低着头剥香蕉皮的时候,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去停车场,开着一辆灰色的旧车消失在洛杉矶的车水马龙中。后来有几次,流浪汉凑过来问我能不能和他聊聊天,聊聊最近发生的新闻,聊聊最近流行的美剧。因为星巴克和停车场另一头的甜甜圈店的存在,他很少忍饥挨饿,洛杉矶的气候也算宜人。但他却有着极其深刻又难以排解的孤独。动荡的生活让他无法和他人与世界建立联系,因此哪怕悄然死掉,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后来和附近的另外一名流浪汉成了朋友,那名流浪汉很年轻,相貌称得上英俊,有两个箱子装着随身物品,还有一条狗。年轻流浪汉常常去专门提供免费宠物食物的机构替他的狗领取食粮,有一次甚至领到了一袋肉干。年老的流浪汉很喜欢那条狗。我从之后的谈话中得知,那位年轻男子从阿富汗战场回来之后,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刺激,得了创伤后应急障碍,无法和家人相处,甚至因为不断和母亲争执而被逐出家门。受到精神状况限制,年轻的流浪汉甚至无法适应收留站里睡上下铺的宿舍生活。因为年轻力壮,很多义工给他安排过各种工作,有建筑工人,亦有卡车司机,但是他常常看到战场中的种种幻觉,因为在工作中情绪崩溃而被开除。同样的,有些流浪汉出生在糟糕的家庭,有些人在婚姻中遭遇暴力,有些人一辈子似乎每一步都没有走错,只是输给了宏大的命运。
和这些流浪汉交流的时候,我自己的人生过得并不顺遂。
我创业稍有起色之后因为和CEO的分歧而离开了自己一手建立的公司,回到洛杉矶工作之后,又遇到了不符合资质的移民律师,被骗走钱财的同时申请工作签证失败。在没有工作亦没有医疗保险的时候,我手臂受伤,看不起物理治疗师,只能靠给自己按摩痊愈。作为个人的起起伏伏常常令我灰心意冷,但听说他们的故事之后,又让我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一切都没有太糟。而许多人,仅仅因为一个时运不济的选择,走上了无法避免的人生的下坡路。我后来遇到的另外一个流浪汉,仅仅因为一场车祸的赔款就破了产,而他不敢告诉他在老家的父母。他会洗漱干净用4S手机发自拍给父母,营造自己还在工作的假象。我因此对生命本身充满敬意,不再随意评判他人的生活。我不再购买奢侈品,不再光顾高档餐厅,我发现那些身外之物的价值如此轻微,特别是与生活本身的沉重相比。文/ 刘文 编辑/ 王迪